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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子里的陈设换了一轮又一轮,从北欧简约风,到如今沉稳的新中式,唯独那两个预留的房间,始终没有迎来它们真正的主人。
儿童房的墙纸早就被沈婉琪换成了冷静的灰色,里面摆满了她从世界各地淘来的花瓶和装饰品,成了她的第二个花艺仓库。
老人房则被陆岳泽改造成了健身房,跑步机、卧推架,堆满了冰冷的器械,那是他下班后宣泄无声压力的地方。
清晨,沈婉琪会提前半小时起床,为他准备好温度刚好的蜂蜜水和一份简单的早餐。
她经营着一家独立花艺工作室,时间自由,却也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那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上。
他的项目进展,她工作室的订单,偶尔谈谈朋友间的趣闻,然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只有他们养的那只名叫“团子”的布偶猫,会懒洋洋地从这个腿上跳到那个腿上,带来一丝活气。
孩子,这个词,已经像一个禁忌,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,谁也不敢轻易触碰。
沈婉琪喝下的中药,苦得能让舌根都发麻,常年累月下来,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。
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,看着堂兄弟姐妹们儿女绕膝,那种热闹与他们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尤其是陆岳泽,作为家里的独子,父母的期望像一座大山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。
他开始害怕回家,害怕面对母亲期盼又失落的眼神,害怕面对妻子那双藏着忧伤的眼睛。
冰冷的器械,不会说话,不会催促,只会用最直接的力道回应他,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无力。
他看着镜子里眼角新增的细纹,和鬓角冒出的几根白发,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。
陆岳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黑暗将他笼罩,手中的高脚杯里,红色的液体微微晃动。
“我说,我们不要孩子了。”陆岳泽重复了一遍,这一次,他的语气更加坚定,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。
“另一种生活方式?”沈婉琪忽然笑了,笑声里充满了凄凉和绝望,“陆岳泽,这八年,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?”
“我喝的那些药,我做的那些检查,我们对着流星许的愿,我们一次次在失望后相互打气……这些,在你眼里,都只是一句‘努力过了’就可以抹杀的吗?”
“我没有那个意思。”陆岳泽试图解释,但他的语言在妻子汹涌的情绪面前显得如此无力。
“你就是那个意思!”沈婉琪的眼泪终于决堤,“你累了,你烦了,你不想再坚持了!”
“这不是一个家,这是一个牢笼!一个用‘求子’这件事打造的牢笼!”陆岳泽的情绪也激动起来,他积压了太久的压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。
沈婉琪没有看那份协议,她只是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,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。
第二天早上,沈婉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,平静地在那份协议上,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婉琪,你看,我们先去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,你不是一直想看那里的薰衣草田吗?”
他的镜头里,沈婉琪依旧温柔美丽,但她的笑容,总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,看不真切。
对于陆岳泽所有的提议,她都只是平静地回应:“好”、“可以”、“你安排吧”。
在工作室一个相熟的姐姐再三的劝说下,她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,或者说是不死心,悄悄去了一家离家很远的医院。
当医生将那张B超单递给她,并微笑着说出“恭喜你,怀孕了,而且看样子,是双胞胎”时,沈婉琪感觉整个世界都静音了。
她怔怔地看着那张黑白的影像单上,两个小小的孕囊,像两颗不起眼的豆子,静静地待在那里。
她坐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,拿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,时而哭,时而笑,像个疯子。
饭吃到一半,沈婉琪深吸一口气,从包里拿出了那张被她攥得有些褶皱的化验单,轻轻推到了他面前。
然后,他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不是沈婉琪所期盼的狂喜,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——震惊、怀疑,甚至还带着一丝审视。
“哪家医院?权威吗?要不要明天我们去协和再查一次?”他一连串地发问,语气里的急切,听起来更像是在质疑。
但是,一个可怕的念头,一旦在他心里生了根,便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着他的理智。
在外人看来,他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,一个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充满期待的父亲。
他情感上的疏离和时不时的试探,像一根根细密的针,扎在沈婉琪的心上,不致命,却绵密地疼。
他会在看社会新闻的时候,“不经意”地感慨一句:“现在这社会真是乱,你看这个新闻,孩子养了十年,结果发现不是自己的。”
她不知道,这两个孩子的到来,究竟是上天的恩赐,还是一场将他们婚姻推向深渊的考验。
护士抱着孩子出来报喜的时候,等在门外的双方父母喜极而泣,念叨了多年的“孙子孙女”,终于盼来了。
当他温热的手指触碰到婴儿柔软的脸颊时,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瞬间击中了他。
那一刻,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温柔是真实的,几乎要将他内心盘踞已久的阴云驱散。
当最初的激动褪去,当陆岳泽在深夜里,独自端详着婴儿床上那两张熟睡的小脸时,那些怀疑的念头,又如同幽灵般卷土重来。
他看到她慈爱地给孩子喂奶,看到她温柔地哼唱着摇篮曲,他的心里会同时涌起两种极端的情绪。
他知道,如果不能解开这个心结,他这辈子都无法真正地去爱这两个孩子,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面对自己的妻子。
他趁着沈婉琪和保姆带孩子去社区医院打疫苗的空隙,上网搜索了“亲子鉴定”的关键词。
晚上,他对沈婉琪说:“孩子的出生证明上要录入DNA信息备案,社区那边说可以自己采了样本送过去,省得再带孩子跑一趟。”
沈婉琪当时正忙着给孩子换尿布,虽然觉得有些奇怪,但并没有多想,便点了点头。
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在自己口腔内壁刮拭了几下,然后,他的手伸向了那两个毫无防备的小生命。
第二天一早,他借口出门上班,将那个承载着他所有希望与恐惧的快递包裹,寄了出去。
他会因为妻子无心的一句话而暴躁,又会因为孩子的一个小小的微笑而陷入深深的自责。
那他该怎么办?离婚?让这个刚刚完整的家瞬间破碎?让两个无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?
不确定的事情,就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,不拔出来,就会永远在那里发炎、溃烂,直到整个身体都坏掉。
终于,一个星期后,在他的反复刷新下,一封来自鉴定中心的加密电子邮件,出现在了他的私人邮箱收件箱里。
鼠标的指针,悬停在那个名为“基因关系鉴定报告”的文件名上,迟迟不敢点下去。
几分钟后,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,狠狠地按下了鼠标左键。
他不敢去看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和数据分析,手指颤抖地滑动着鼠标滚轮,直接将页面拖到了最底部的结论部分。
当他的目光,终于触及到那几行由黑色宋体字打印出来的,决定了他家庭命运的最终结论时——
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震惊、荒唐,以及那排山倒海而来,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悔恨。